第六章
几年前,当他在抗洪班里读完法国的《苦儿流浪记》后,引发了班级里一阵向往流浪的潮流。孩子们兴高采烈地组建流浪乐团,曹雪卿唱歌很好听,而曹丹跟老姜头儿学了手风琴的手艺。老姜头儿有一件手风琴和一只口琴,曹敬跟他学了吹口琴。福利院里的孤儿们在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后可以当做合唱团用。
上学的路上,原来还会有交流,或者说对骂,现在只剩下满溢憎恨的沉默。他和津岛郁江见面后,对方跟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:
津岛郁江轻轻咳嗽了一声,示意他可以开始了。
那天晚上,津岛郁江已经安排好他的故事时间,曹敬夹着书走到归化班的人面前的时候,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。
就让我这样死了吧。
“嗯?”
但他做不到。曹敬汗流浃背,他听到了嗤笑声,有人用日语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,然后一群人哄笑起来。他咽了口唾沫,翻开书页,下面安静了一会儿,但是他的目光怎么也无法聚焦在汉字上,这些字似乎变得忽远忽近。
搅动头脑的混沌苦痛让他这样想。曹敬失去了意识——
津岛郁江脸上有一道横贯面颊的烫伤,像是被铁鞭抽过一样,伤口长出了一串水泡,看上去很狰狞。这对心高气傲的津岛郁江来说不啻为一个毁灭性的打击。但这些都不是最让他痛苦的,他发现自己看见津岛郁江眼睛里打转的泪水后,居然会感到有些心痛,这对当时那个自以为铁石心肠的少年来说,才是最大的打击。
“小敬。”曹雪卿按住他的肩膀,“先睡吧。我不会再吵醒你了。”
然而这次却有所不同,光带如同蛇一样游入他的袖子,在他全身各处游走,好像是被烫红的铁链摩擦一样,烤得他眼冒金星。这束光线已经脱离了曹雪卿的身体,但却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能量凝聚,让曹敬又烫又痒。然而他摸不清曹雪卿到底是什么意思,只能听而任之。
曹敬喜欢为自己的朋友们读书,之前还出过一次事儿。
就在他肆意奔驰的时候,脚下一空,他坠入了深海。
老姜其实很有意思,以三四十岁的人来说,他算是模样很好的了,身材高大魁梧,双目炯炯有神,就是有些邋遢。胡子一个礼拜才刮一次,夏天更是背心加大裤衩地四处走来走去,没个师道尊严。他也算是个文艺中年,喜欢音乐,会唱很多歌,嗓子很好,曹敬很喜欢听他唱《啊朋友再见》、《三套车》、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……曹敬很久以后,无意识的时候还会哼老歌的调子。
有人痛叫了一声,然后另一道闪光划过。巨大的白光充塞了他的视野,然后人群被冲散了,几个人影冲进来。曹敬听见有人拳脚相加的声音,他躺在地上,身上中了几脚,但是意识越来越模糊,有人踩在他手上,他只记得自己最后的动作是把书放在自己的胸口。
“不……不会。”
“打架?”
“啊……呼啊。”
“你把我吓死了。”曹雪卿熄灭了光团,坐在黑暗中说,“从你晕倒后,就一直在发烧。我们和归化班打了一架,想必他们会记住这个教训。”
就在他忍不住痛叫出声的一瞬,曹敬身上的灼痛感立刻散去。
曹雪卿在黑暗中的声音轻柔地说:“没事,被津岛郁江打了一拳。只是小骨折而已。”
曹敬本来想念一些更成熟,更大人的故事,几番挑选后还是只能把目标集中在童话书上。那个年代的童话书很成熟,说起来是给小朋友看的故事,但创作者们都不动声色地掺杂了一些阴郁的成人色彩。
我要死了么?
第二天上学的时候,曹敬在路上才意识到曹雪卿昨晚说的“伤了很多人”是什么意思。归化班的男生有一小半都包着纱布,手臂、脸这类裸|露在外的地方,能够看见红色的粉|嫩的新皮肤,被鞭子抽过一样的烫痕遍布皮肤表面。
“啊……!”
“对不起,小敬……不小心。”姐姐在黑暗中惶急地道歉,“我……我好怕。我怕自己控制不住……”
窒息。死亡。他听说淹死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。
那个时候,连一向稳重的曹雪卿也被这个想法打动。在某个清晨,抗洪班的五十三个孩子们带着手风琴和口琴,翻墙爬出了孤儿院。在下午一点被开着卡车的老姜截了下来。
然后,荆棘盘绕得越来越紧,将他活生生勒成了碎屑,下一瞬间,他又进入了另一个玄秘的世界。这个世界冰冷锋锐,阴寒得全身的关节都即将固化。而一股压抑的火焰存在他胸中,这团火焰是他在这个世界中唯一的温暖来源。他不得不开始奔跑,越奔跑,这团火焰就散发得愈加澄澈、干净,热量从全身上万个毛孔散逸出去,把他包裹在水雾之中。
他心中原先的那种柔软的感觉顿时被怒火取代,曹敬遇到这事儿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去用理智思考了。他接受过的任何教育,哪怕是老姜说的话,都在告诉他,这件事上,他一定要复仇。津岛郁江之前和他说话的时候,他曾经和她存在的友谊,已经烟消云散。曹敬此刻就是一个被仇恨所驱动的战士,他要对方付出血淋淋的代价。
曹雪卿的声音很轻,几乎听不见,她似乎贴近了曹敬,“我和津岛郁江打了一架。你会不会不高兴?”
“OBellaCiao,意大利语里,‘Bella’是‘美人’的意思,‘Ciao’是‘再见’的意思。”老姜教他们唱原版的意大利语时这么说,“这句歌词的意思就是‘美人儿,再见了,再见!’。”
“但那是我……”曹敬想说明一下,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哪怕所有人都知道,他是去念书的,但打架这和*图*书件事还是难以避免。抗洪班,自己的兄弟姐妹们,之所以会跟归化班打起来,不是因为自己,这只是一个开打的借口而已。他们只是想战胜归化班,这群抱有敌意的异己。
曹雪卿几乎从不参与野孩子们的斗殴,在作风粗野的福利院里,她是那种说话平声静气的好孩子,在老姜命令下维持秩序,做过的最粗暴的事情就是对着某人怒吼。曹敬一直没想通,她是如何保持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质。在她的能力觉醒之后,她只用这份能力自卫过,用强光闪对面的眼睛,曹敬当时也在现场,爆发的巨大闪光令他有整整半分钟看不清东西。
曹敬做梦了。
“喂!笨蛋!站起来!”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周围的人围了上来,人群围绕在他身边,有人低下头来看他,然后一道闪光从他眼前划过。
他突然摸到了一个粗糙的东西,然后发现曹雪卿手上绑着石膏绷带。
曹敬像是一块石头一样沉入水的深处,光明逐渐离他远去,周围深黑的水压挤压着他的身躯,把他肺泡里最后一点氧气挤压出来。他想挣扎,但是无论怎么奋力游动,他都无法向上一分一毫,只能坐视自己落入更深的海底。
一条光带在黑暗中出现,它绕过了曹敬的手腕,沿着他的手臂往上延伸。所到之处,曹敬的皮肤能够感受到隐隐的灼烫感。曹雪卿能够控制的光线,通常离她越远,所能够聚集的能量就越少。所以在那之前,曹雪卿为他按摩的时候,必须用手掌贴着才能够聚集高温。
在海水灌入喉咙的时候,曹敬放弃了反抗。然后他看见深黑色的海水中,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漂浮到他的面前。这个影子好像在微微发着光,让他能够看清楚她的形容。正是那个他曾经惊鸿一瞥的白衣幽魂。
他突然卡壳了。
曹敬噗通一声跌倒在地,他腿有些发软。抬起头的时候,看见津岛郁江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。
“醒了?”曹雪卿问。
“现在你满意了吗?”
“没事。没事,有我在。”曹敬说出了这句曹雪卿经常对他说的话,“一切都会没事的。真的,其实一点也不痛。”
曹敬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听众对他抱有巨大的敌意,这些人看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、鄙夷和敌意。在这之前,他的听众是自己人,而现在他正面临尖锐的恶意。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准备好的台词,声调……全部从指缝间流走了。他脑中一片空白,几乎可以体验到这些日本归化民目光所触,自己肌肤也一起疼痛起来。
用卡车把抗洪班的小孩拉回去后,老姜把为首的几个都关了禁闭。原来曹敬以为会有更严厉的惩罚,做好了挨打的准备。但是老姜问过原委后只是叹了口气,简单地禁闭了事,后来曹敬学会了《流浪歌》,每次独处的时候唱完总会很空虚。
故事的结尾,主角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,这也是流浪乐团的目的。孩子们想要回到自己的故乡,看看自己曾经的家是不是还在,如果父母还在,而他们却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怎么办?
“是啊。让他们懂得欺负我们的人会有什么下场。”
在那之后,曹敬给班上人念书的时候都会先考虑一下适不适合,一些风花雪月的老言情类故事首先剔除,年龄和环境原因,福利院的人无法理解人和人之间存在罗曼蒂克的感情关系——罗曼蒂克需要物质基础;武侠小说倒是有很多,医务室的老头儿柜子里有一大堆,然而这些武侠小说曹敬翻了几页后觉得不太妙,一部分打打杀杀,一部分又有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节,虽然这些书给了他最初的性启蒙教育,但是说起来会很尴尬。
“那就好,小敬……”
曹敬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些问题,额头和面颊都在发热,他不知道这是因为羞耻,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。他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,书掉在地上,刚好落在主人公“小布头”离开家的那一段,他无法集中精神,甚至无法思考了。只觉得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形地逼压过来,让他的头脑乱成了一锅粥。
“喂!”有个男生走上前来,推了他一把,“说话!”
“哎呀!”
“……嗯,做了个噩梦。梦见鬼了。”
“姐?这是什么?”
他不动声色地把汗津津的手从姐姐手里抽回来,发现手腕上有一条红色的印痕。他躺在医务室里的病床上,这里只有一张床。
所有人都认为,只要拥有音乐,就能够在天涯海角流浪,牵着一头奶牛,就能每天喝上新鲜牛奶。那个年代,街头还没有带着移动音箱和吉他的卖唱艺人,只有拉二胡要饭的瞎子。如果把老姜的手风琴和口琴“借”出来,想必过几年就能通过流浪乐团的演出挣够钱,买两个新的还给他。
白色的连衣裙在水中缓缓飘荡,曹敬身体僵直,只能在恐惧中不由自主地靠近那具鬼魂的尸骸,向她黑色的双瞳中望过去,只能看见深不见底的黑暗,这对深渊正在将他的心智吸入其中,永远也不能再见天日……这个时候,他手腕上一阵锐痛,让他猛地从梦中惊醒。
“小敬。”曹雪卿在黑暗中轻声唤他,“我这次伤了很多人。”
一团冷光悠悠浮现,曹敬发觉有人一直握着自己的手。
在这之前,他很少做梦。也没有一次,梦境会变得如此清晰。他梦见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如同水纹般不停波动的地方,黑色的荆棘四处盘绕,缠绕在人的肉体上,逐渐勒紧,在表面烙刻出伤痕。有一种隐秘的喜悦将他的心灵浸满。
曹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,那个窒息的梦境是如此真实,乃至于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头发,还是潮乎乎的。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?曹敬吃了一惊,然后才发现是自己身上的汗。汗水把身下的床单都浸透了,很难受。